霍乱时期的生活
南都周刊记者_李继锋 实习生 _李蔓倩 安徽蒙城报道
这是确定无疑的:刺鼻的消毒水气息总能勾起她对这场霍乱的回忆。18岁的韩英英(化名)拉着拉杆箱,在9月5日下午3点半,走进蒙城县客运站候车室时,霍乱肆虐这座皖西北小城的痕迹还在,就像进行过一场旋风式宣传,汽车站的墙壁上贴满了“预防霍乱”的红色标语。
韩英英和爸爸上了蒙城开往阜阳的大巴,3个小时后,她将从阜阳火车站坐火车去南昌。汽车站工作人员上来逐人登记车票,并记下电话号码。韩英英不太愿意配合,认为车站甚至包括县里都是“小题大做,反应太过了”,“不就是几十个人拉肚子吗?县里却把全城的酒店、小吃店都给封了。”
韩英英的爸爸还在郁闷,孩子拿到南昌大学通知书后,本想在县城最大排场的酒店请两桌谢师宴,再摆上十几桌酒席酬谢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但都被霍乱给搅黄了。“以前孩子早餐最爱吃的啥汤和酥油饼也没有了,一个多星期了,大家都有了情绪。”
自8月16日蒙城县城发现第一例霍乱患者起,蒙城人的生活就被彻底打乱。
不期而至的霍乱,是21岁的理发师丁慕标和妻子过旗在新婚燕尔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9月1日中午,消瘦的丁慕标坐在新房的客厅里,声音微弱,一脸的疲倦。“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霍乱,这次算是真的领教了。”
对于这个被俗称为“二号病”的霍乱,21岁的丁慕标和18岁的韩英英都没有概念。霍乱被世界卫生组织规定为必须实施国际卫生检疫的传染病之一,属于我国传染病法中的甲类传染病。
蒙城发生霍乱的消息,韩英英最早还是从网络上获知的。从8月16日开始,“霍乱在县城肆虐,可能有患者死亡”、“蒙城可能要封城”之类的帖子,开始出现在“蒙城吧”,点击率一直高居不下。各地的“蒙城人”QQ群也开始密集讨论家乡的疫情。
恐慌情绪在网络与现实中交织、蔓延,并持续发酵。有人开始大量囤积起了方便面,超市里的馒头柜前排起了长队。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头人流开始变少,如2003年“非典”那个时期。当地政府为了切断病毒粗传染源,除了四五家卫生条件达标的大酒店继续营业外,其他餐馆小吃一律关门歇业。
“是不是霍乱”被蒙城人猜测了十多天。8月26日,卫生部正式确认并发布蒙城出现“霍乱”。8月28日,在首个霍乱患者被确诊12天后,安徽省卫生厅才发布蒙城有30起霍乱病例的消息,同时澄清没有人因此死亡,谣言才稍稍平息。
截至9月3日,安徽省蒙城县共确诊霍乱病例38例,其中,33例确诊患者已全部治愈,而新增加的5例患者还在隔离治疗当中。“可以确定地说,蒙城的霍乱疫情已大幅减轻,”蒙城县卫生局副局长王林说,“9月3日,蒙城没有新增病例。至此,蒙城已经符合了7天以内确认病例少于10例的条件。目前,我们正在申请降低应急预案响应级别。”
疫情正在消退。但是,这场霍乱的根源来自哪里?是否存在再爆发的可能性?仍是蒙城市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祸起快餐豆浆店?
即使“中招者”丁慕标再努力回忆,也无法确定“祸源”到底在哪。
8月13日傍晚,丁慕标和妻子过旗去宝塔中路的一家名叫“快餐豆浆店”的餐厅吃饭。过旗不吃冷食,丁慕标点了一杯豆浆、一碗冷面。冷面五块钱,豆浆三块钱。这家快餐店开了有两年了,早上经营豆浆,中午经营快餐,晚上经营冷面。小店价钱实惠,生意不错。
次日凌晨1点多,丁慕标的肚子就咕咕响。他赶紧往厕所跑,第二趟开始就上吐下泻。他以为是痢疾,但跑了几趟厕所,已经站不起身子。凌晨3点,惊慌失措的妻子赶紧给公公丁延建打电话,丁延建把儿子送到蒙城县第二人民医院。医生在他的手上扎了两个针头同时输液补水,一天之内输了四五十瓶,丁慕标才开始清醒过来。
“我住儿子前院儿,进来发现他的眼皮开始内陷,人也犯晕,没有一丝力气。”丁延建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当时儿子还告诉我说,‘爸爸,我怎么看不着啦’,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本来就血压低体质差。”
第二天丁慕标醒来,看到床头医疗护理卡上写着“疑似霍乱”,才知道自己得的可能是霍乱。但他并不知道霍乱的厉害,“我用手机上网看了一下,才知道霍乱是仅次于鼠疫的甲类传染病”。父亲丁延建告诉他,霍乱就是“二号病”,过去医疗条件不发达,死亡率很高。
然而,丁慕标并不是蒙城县城第一位被感染者。第一个被确诊为霍乱的病人,是家住蒙师北巷的36岁妇女刘美静(化名)。霍乱病毒在8月12日这一天瞄上了这个体弱的女主人。
那天晚上,刘美静在家帮助丈夫修理下水道,当时非常疲倦,索性不做饭了。她带着表弟和17岁的儿子来到家附近的快餐豆浆店。儿子不吃,刘美静要了两份冷面和两杯冻豆浆,和表弟一起吃。
次日晚上,家里停电,刘美静又带着两人,到一家名为“一点点快餐店”的饭店,点了一份红烧鸡块、一份炒笋瓜和一个水果拼盘。
8月14日上午,刘美静开始发病,上吐下泻,于是到小区里的私人诊所挂吊瓶。两瓶水挂完,症状一点没有减轻,丈夫王雷(化名)同样把妻子送到了蒙城县第二人民医院。“二院怀疑我老婆是霍乱,称有规定,不准我们住空调病房,房间太热,拉脱水,又不停地出汗。”王雷回忆道,“下半夜刘美静手指已经不能伸直,皮肤发乌都失去了弹性,天一亮我们就把她转到了蒙城县第一人民医院。”
据蒙城县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徐如堂回忆,8月14日下午,他接到二院一位副院长的电话,称二院接收的3个病人,症状很像“二号病”(即霍乱)。病人陆续转到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病区后,院方立即对患者的粪便进行了检测,发现霍乱弧菌培养为阳性,立即向蒙城县疾控中心作了汇报,8月15日上午,蒙城县疾控中心的检测结果也出来了,还是阳性。随后这一结果逐一上报复检,结果都是阳性。
8月16日,安徽省疾控中心确认:这3例为霍乱病人。当天,安徽省卫生厅专家就赶到蒙城。霍乱到底来自哪里,目前卫生部和安徽省卫生厅正在调查中,唯一给出的结论是与不洁食物有关。
8月15日、16日、17日被送来的7位病人中,都有过在宝塔中路几家快餐豆浆店吃饭的经历,其中4人被确诊为霍乱。
“(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人就是在一家饭店感染的。”安徽省疾控中心副主任王建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安徽省疾控中心对这些饭店作了抽样调查,并没有发现霍乱病菌的存在。
之前有声音认为,是水源问题导致出现霍乱,蒙城县卫生局副局长王林辩称,“如果水源有问题的话,就是整个区域而不是零星的爆发。”根据蒙城方面的初步调查,除了城区,发病的也有乡镇的农民,而他们在发病前的一个星期内,并没有去过县城。
从“非典”、H1N1中学来的经验
9月2日上午8时许,距蒙城县城约20公里的漆园镇旭光村,响起“预防霍乱”的专题广播。村支书王立军操着当地方言,向村民宣读霍乱的防治知识。“每天要广播3次,早上6点已经广播了一次。”王立军说。
丁慕标的老家就在旭光村村委会小楼旁边。丁延建说,“村里发了84消毒液,并挨家挨户喷洒农药灭杀蚊蝇。在丁家几百米外的小餐馆,已经经营了十来年,主要向附近的村民供应凉菜和熟食,但在8月28日,也被当地街道办叫停。”
“现在医疗发达了,这个病也不那么可怕了。”随行的62岁出租车司机谢飞说,1976年他所在的双涧镇就曾发生“二号病”,“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村里死了许多人都没有人去抬尸体”。谢飞两岁的儿子都昏死过去了,到医院里输液才抢救过来的。他自己在开车送货到蚌埠途中,突然发病,他爬出高粱地,爬上汽车,强撑着开了3公里路,赶到集镇输了4个小时的液才捡回一条命。
“8月26日之后,当时街上到处都是宣传标语,不过标语上都是教人如何防范肠道传染疾病的。”丁慕标说,“自从出院以后,家里来了许多疾控中心的人,帮我们消毒并发放诺氟沙星胶囊,让我们每天服用三次。此外,疾控中心工作人员还发了消毒片,让放到水里去。”?
也是从这一天,当地政府部门开始公开霍乱疫情,街头标语的措辞也发生改变,直接打上了“霍乱”字样,告诉民众如何防治。打开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显示滚动字幕,教人不要喝生水、不要吃生冷食物,如果腹泻立即到医院。到了8月26日,确认消息公布后,蒙城县疾控中心随即发放《致蒙城县居民的一封信》,要求有腹泻症状者“千万不要外出聚餐,以免将腹泻传染给他人”。
对于疫情为何迟了10多天才公布,安徽省卫生厅公共卫生应急处理办公室称,“这期间需要走一定的法律程序,要得到国家卫生部的同意才能公布疫情。在得到当地县卫生部门反映情况后,派省市县的疾病专家,科室、实验室下去进行调查,得到确诊之后再上报国家卫生部,得到批准后才能发布。”
“事实上,防治的工作早已做在了前头,并没有延误救治。”王建军表示,“对于整个当地政府而言,更为紧迫的除了救人,还需要防疫体系立即动员起来。”
8月17日早上,蒙城县政府根据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预案,启动了三级应急响应,成立了肠道传染病应急指挥部,下设综合协调、医疗救治、宣传报道、后勤保障、治安维稳、督查及外环境治理等七个小组。
这得益于当地抗击疾病的经验。在蒙城县传染病区,记者看到原来的“甲型H1N1治疗区”的招牌依然矗立,这表明,当地已从“非典”、H1N1中积累了部分经验。蒙城第一人民医院,按规定划出检疫、登记等一系列分区,而在蒙城疾控中心,则设立了专门的“传染病区”,标有“疫苗运输冷链车”字样的汽车随时停在疾控中心门口。
以交通部门为例,进出蒙城的长途车已经贴了“此车已消毒”标志,发给司机的“积极预防肠道传染病”知识手册提醒司机注意安全。同时为了掌握旅客的情况,车站对旅客实行实名登记制度,如有旅客感到身体不适,可及时追踪到人。
在“非典”、H1N1侵袭锻炼下的蒙城应急体系,将霍乱带来的风险降到了最低水平。王林认为,在8月16日到26日期间,在当地政府统一协调下,以治理“肠道传染病”为由就开始了防疫,加上部门间在防疫配合上很顺畅,为整个防疫工作顺利开展抢得了时间。
被改变的生活习惯
我国现在的法定报告传染病中,甲类传染病只有两种:一是鼠疫、二是霍乱,即所谓“一号病”、“二号病”。过去,霍乱严重的年代,它被简称为“二号病”,因为传播速度极快,人们对其是闻风色变。
蒙城县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徐如堂于1982年参加工作,他印象深刻的是,就在1983年,蒙城发生霍乱疫情,因为医疗条件不如现在充分,有一些死亡病例,“能救就救活,救不过来的就埋了”。
据史料记载,霍乱在世界上曾经有过七次大流行,每次霍乱大流行,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亡。前六次在100多年前,主要是古典生物型,第七次流行一般认为是从1961年至今,此次蒙城流行的主要是爱尔托尔型。
中国的霍乱疫情在2000年之后得到扭转,病例报告数越来越少。2008年全国报告霍乱仅100多例,2009年报告不到100例,从传染病报告死亡病例来看,这两年没有人因为霍乱死亡。在目前霍乱多是散发病例情况下,蒙城一下子报告30多例,疫情确实比较严重。
霍乱说到底还是和整体的卫生状况有关。在丁慕标夫妇简单而整洁的新房里,过旗用稀释的84消毒液反复洗毛巾,丁慕标笑她这几天有了“洁癖”。过旗认为,因为自己不吃生食的好习惯,所以躲过了这一劫。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丁慕标现在连零食都不敢吃了,更别说街边的凉菜了。”过旗说,“我过去经常说他,可他一次也没有听进去过,现在全家的饮食习惯都在发生变化。“即使霍乱过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真正改变陋习,继续保持这种卫生的餐饮习惯。”
蒙城人是典型的皖西北人,为人豪爽义气,兜儿里藏不住钱,喜欢大吃大喝,所以平日里,无论街边大摊档还是大酒店生意较为火爆,往往营业到凌晨一两点。霍乱时期,蒙城县全面禁止凉菜、卤菜和生冷食品的供应;对卫生条件不达标的餐饮单位和小食摊点关停整顿;对全县范围内集中用餐实行报备制,由专业防控人员现场指导。由于不能畅快喝酒,出去唱K娱乐的人也少了,到了晚上9点多街上人少了八成,出租车生意差了一大截。
司机谢飞最喜欢吃的馒头已经有好几天没吃到了,想吃还得去县城的几家五洲华联超市去买。”让他更郁闷的是,“半个月来,生意只是过去的一半,舍不得到大饭店吃饭,每天三顿方便面,现在见了(方便面)就想吐。”谢飞对县政府采取的措施表示理解,对于年轻孩子轻描淡写地描述他们眼里的“霍乱”,认为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自然不懂”。
年轻蒙城网友在“蒙城吧”里,倡议大家都来“谈谈霍乱时期的生活”,希冀以霍乱为契机,共同倡导餐饮卫生的生活新理念。8月28日帖子发出,旋即得到众多蒙城网友的拍砖。
网友山桑路人发帖写道:已经好久没有喝啥汤了,有点馋了。(现在)从大人到小孩都知道要吃熟食、喝开水、勤洗手,要养成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这样才能远离传染性疾病。而网友“迷茫与责任”则在留言中,幽默地记录下自己霍乱时期的食谱:早:方便面;中:方便面;晚:抱着稀饭看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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