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桶入江并非偶然事件
紫金矿业的余波未了;大连港油污的清理工作正在进行;市民对南京栖霞路上的爆炸惊魂未定;吉林市永吉县的7000只化工桶开始浮上江面。
这些事件均发生在2010年7月。
几起重大化工企业污染事件,除了考验地方政府及企业面对危机的应急能力外,还拷问着当地政府及企业能否真正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比如,化工企业不能建在江边,这是规划部门的问题;比如,堆放物料桶的仓库在政府部门的要求下,改为一边封闭一边敞开,从而埋下隐患;再比如,为了发展GDP,政府对化工企业“选址不合理”、“未批先建”网开一面
法治周末记者 李亮 发自永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吉林省吉林市永吉县孤榆树屯村民常彩兰从熟睡中惊醒,她瞥了眼时间,早上5点半,窗外还黑沉沉的。正在诧异时,她突然听到村干部的嘶喊,“大水都来了,还不快跑”!
紧接着是村邻四舍的叫嚷声和乱哄哄的脚步声。常彩兰跑到屋外,邻里街坊正在四散敲门通知。
常彩兰转身跑回屋,她的丈夫谭春平正在麻利地收拾东西,“大件儿不能拿了!先把钱和存折收好!”谭春平冲她喊。
两人再来到屋外时,一些小伙子正跑去背扶村里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大部分村民正踩着淤泥往村的东南方向抢去,那里地势高,洪水可能淹不到。
谭春平开车经过村西面的温德河边时,河水已经涨到了齐岸高。他踩紧油门顺着公路,往东南方向的一所小学驶去,那里是村干部让村民们去的避难点。这时,他往南面望去,从未见过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远处黄浊的大水正声势浩大地压着庄稼滚来。
半个小时后,孤榆树屯的村民已经全部赶到了永吉经济开发区中心小学,村民挤到二三四楼向西的玻璃往远处张望,西面原来大片庄稼的绿色已经被洪水的黄灰色覆盖。
这是7月28日凌晨。孤榆树屯刚刚遭受过罕见暴雨的蹂躏。这场大雨最急时,谭春平看不清1米开外的东西,连珠水汽像白烟一般在雨帘中晃动。常彩兰的家用彩钢瓦搭建,夜晚雨水撞击钢瓦产生的叮叮咚咚声让常彩兰无法安睡,她清楚地记得,直到早晨4时左右,叮咚声才停止。
“只不过是一场大雨。”抱有这种想法的村里人,根本未想到一场洪水灾难竟然近在咫尺。
8时左右,谭春平放心不下村子,便和5名村民回村看。这时,村中的水已经涨到了齐腰深,水流湍急,水浪被掀起1米高。他们不敢进村。
没隔多久,他们又回到村里,水已经涨到了屋檐高。谭春平突然发现,大量半人高的蓝桶“挨着溜儿”地顺水涌入村中。
“这是隔壁化工厂的物料桶!会不会爆炸?会不会有毒?”这个念头闪过后,谭春平马上往回跑,边跑边向北面望去,那是温德河流向松花江的方向,轰轰水声中,滚滚洪流正裹挟着数不清的蓝色化工桶向松花江奔涌而去。
蓝色大桶恐慌官方专家两说道
官方说无毒,化工专家说桶内物质遇水会生成一种有毒气体
7月28日上午10时左右,吉林市出租车司机刘师傅路过吉林市江湾大桥时,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大量的蓝色大桶正夹杂着成片黄色的玉米秆顺着湍急的江水,沿江而下。
有目击者称,个别桶有白色气体冒出,站在江边还可闻见刺鼻气味。人们纷纷开始猜测,这些蓝色大桶是松花江上游化工企业被洪流卷走的化工桶,其中的化学物质可能对人体有害。
网上流传的一段蓝桶爆炸视频加深了吉林市民的恐惧,视频中,漂流在水中的蓝色大桶突然爆炸,一股白色烟雾随即升起。
随后,吉林市部分地区开始停水,有市民迅速将“停水”和江中蓝色“不明漂浮物”画上了等号。“松花江被污染”、“全市将大停水”的传闻迅速在江城蔓延。
谣言的作用下,部分吉林市民开始疯狂抢购瓶装饮用水和面包等食物。刘师傅开车路过河南街时,看到有商贩在街头堆起矿泉水,大声叫卖,一箱20多元的娃哈哈矿泉水价格被哄抬至50元至80元。
28日下午,有媒体发出消息称,永吉经济开发区内的化工企业遭洪水袭击,千余只化工桶被冲入松花江,向下游漂去,桶内装有化学品三甲基一氯硅烷。
没多久,关于蓝色化工桶的信息被吉林市政府部门核实公布:永吉县经济开发区内的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和吉林众鑫集团库房被洪水冲毁,致使库中存放的4000只左右空桶和3000只左右物料桶被冲入温德河,经流淌进入松花江。其中,物料桶内装有三甲基一氯硅烷、六甲基二硅氮烷等物质。
吉林市委宣传部发出的通稿显示,桶内物质经专家分析,遇水产生的化学物质属无毒化学品。
不过,在黑龙江电视台播放的新闻节目中,东北农业大学应用化学系的学者认为,三甲基一氯硅烷是一种无色的液体,主要用来制备有机硅的聚合物。此物质遇到高温或氧化剂,有爆炸的危险;遇到水则会生成一种有毒的气体,其中包括氯化氢,氯化氢溶于水就变成盐酸。
对于盐酸流入江河中的危害,这位学者说:“现在正好是汛期,如果生成了盐酸,很快就会被稀释,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果流入松花江的物质比较少,对人类的影响就不会很大。”
但约2500个含有三甲基一氯硅烷的容器漂入江中,这会对松花江带来多大的危害,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面对未知的风险,松花江中下游的城市已经开始着手防范。黑龙江省肇东市7月29日发布通知,禁止人畜饮用松花江水,禁止提水灌溉和养鱼。哈尔滨市也制定了一份指导意见,称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将全面禁止江滩放牧、旅游、江内游泳、垂钓、采砂等活动。
迅速启动了应急预案的吉林市在松花江沿线设置了多个打捞点,多部门联动全力拦截化工桶。其间,吉林市环境监测站对松花江吉林江段设立了7个监测断面,监测后,政府对外通报称,水质符合标准,PH值正常。
来自政府通报的消息显示,截至8月2日下午,共打捞和锁定7071只化工物料桶,没有一只流出吉林省境,打捞工作已基本结束,而松花江水质也未见异常。
敞开的仓库无固定装置的“桶”
新亚强公司的高层说,仓库“原来两边都是密封的,但政府部门说这不符合安全标准,就敞开了”
8月1日上午,永吉县经济开发区内的西半面,车辆密布在吉林众鑫集团、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以及永吉经济开发区污水处理厂的门前。
这是抗洪抢险工作组的工作车辆,政府要员、公安武警、抢险人员、排污工人、环保专家、防疫人员、化工专家等人穿插其中。他们要处理的是:工厂被冲垮的围墙、三四十公分厚的淤泥、拦腰折断的大树、满地的玉米秆、四处潜伏的病菌以及随处可见的蓝色化工物料桶。
现场的气味有些刺鼻,工作人员大多都戴着口罩工作,卫生防疫消毒车会不时沿着主路往两侧喷洒液体。
“这是氨气。”新地号村村民初金路指着路旁的蓝色大桶说,“从里面跑出来的,前两天味道更重。”
初金路负责开发区内电线杆的维修。7月29日他在现场工作时,路旁大部分的淤泥还未清理,淤泥散发的腐臭混合气味就是他所指的“氨气”,“味道更加刺鼻”。
吉林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竺延风带队在现场指挥工作,在向《法治周末》记者分析原委时,他强调了四个字“自然灾害”。
在7月20日至27日,永吉县一周内连降3次大到暴雨。28日凌晨,永吉县更是遭遇了自有水文、气象记录以来千年不遇的特大洪灾。造成几十座中、小型水库受损严重,多数桥梁、公路和铁路垮塌,大量房屋被夷为平地,整个永吉县有28万余人受灾。
而现场许多官员认为,造成永吉县经济技术开发区受洪水冲击的直接原因,是西阳镇杏山水库、北大湖镇朝阳水库及口前镇玉关水库的决口,大水瞬间冒漾,洪水以势不可挡之姿涌入开发区。
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层向《法治周末》记者透露,7月28日7时40分左右,他接到通知,驱车赶至开发区门内不远便因水大无法前行。
这位高层连忙往厂区打电话,命令企业内的员工们都上楼,这时他了解到,厂区内的68名员工无人伤亡,但都被困在楼上。
王新直是68名员工中的一员,当时,他在公司的办公楼上看见大水冲来,场面恐怖,“竖起了1米多高的水墙”。后来,有人喊都往楼上走,60多人都跑上了办公楼4层的楼顶。
“物料桶被冲跑了!”有人喊。王新直挤在边沿往下看,原本堆在仓库内、装满原料重达180公斤的蓝桶变成了蓝色纸片一般,被迅速卷入水流之中。
8月1日,《法治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存放化工物料桶的仓库,原本东面用铁板密封,另外一面完全敞开,现在密封的铁板如纸片般折起,每个折起的缺口都塞满了玉米秆。可以想象,自东南方向涌来的大水掀起了铁板,巨大的冲力推着物料桶从敞开的一面滚出。
而据工人介绍,由于物料桶很快就会使用,平常就堆放在仓库内,并无装置固定。
对于仓库一边封闭,另一边敞开的设计,上述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的高层说,“原来两边都是密封的,但政府部门说这不符合安全标准,就敞开了。”
政府规划化工企业埋下“雷”
永吉经济开发区地处吉林市饮用水源江段上游,选址不合理。且开发区内所有企业都是未批先建。化工企业布局河边的另一个考虑是“更方便地排放废水”
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的仓库向“安全标准”敞开了大门,同时也向洪水敞开了大门。记者注意到,受灾厂区内砖砌的房屋普遍未倒塌,但铁板钢瓦搭成的仓库却难经考验。
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隔壁吉林众鑫集团的院内相当空旷,一位工作人员指着空地说,原来这里有仓库,如今都被夷为平地。
“谁会想到能出现这么大的洪水!”对于化工物料桶的固定存储问题,这位工作人员说。
据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的官方网站介绍,创办于1993年的新亚强为非国有控股企业,是有机硅深加工产品的专业厂商。而网络中关于吉林众鑫的介绍则是,国内最大三乙醇胺生产厂家,月产量1500吨。
但在周围百姓的眼中,两家企业并不受人待见。在化工企业建厂初期,就有周边村民不断发问:化工企业为何能建在离河如此之近的区域内?
两家化工企业距离松花江支流的温德河仅两百余米,温德河的这个区域距离松花江仅十几公里,而在温德河与松花江汇流处向北100米,则是吉林市第一水厂。
吉林并非没有沿河化工企业污染江河的事例。2005年11月13日,中石油吉林石化双苯厂爆炸,5人死亡,约100吨含苯化合物流入松花江,并在十天后抵达哈尔滨,部分市民无法使用自来水。
那次松花江污染事件,至今仍让松花江流域的居民记忆犹新。
2006年10月13日,环保总局就曾在一次多部门的专项督察中通报,永吉经济开发区地处吉林市饮用水源江段上游,选址不合理。且开发区内所有企业都是未批先建。这其中自然包括化工企业。
随后,因存在未经审批企业擅自开工建设生产的环境污染隐患,及废水超标排放的情况,多家化工公司被责令停产处理,补办环评手续。
但“选址不合理”、“未批先建”的化工企业为何仍会出现在开发区内?
据知情人士透露,1990年末,吉林省政府在审批永吉县省级经济开发区时,将行业限定为“汽车部件、机械加工、食品加工、新型建材”,但在永吉县实际操作的招商引资中,化工企业赫然在目,政府为了发展GDP,并未充分考虑化工企业的规划,以至于为今天的“化工桶入江”埋下了最早的“雷”。
化工企业布局河边的另一个考虑是“更方便地排放废水”,持此种说法的谭春平曾经看到过化工企业把充满白沫的废水排往温德河中。这让他及村民们感到震惊。
排放第二天,“河里半米长的白鲢鱼死了不少”,“有化工厂的工人到河边来捡鱼的尸体,我猜他们是想消除影响”。
6年的担忧村民抗议无效
自开发区2004年建成第一座化工厂时,村民们担心近在咫尺的化工厂会危及生活,后来出现爆炸、废气污染。“每天都有村民到开发区管委会抗议,要求化工厂搬离。”但是,情况依旧
孤榆树屯东北面靠山,西面靠温德河,南面接壤开发区,化工厂就处于南面不远处的高地。村民们担心,沿河的化工企业储存的化工原料终有一日会滚入河中,污染村子。
这种担心并非一日之忧,村中老人张长青说,自开发区在2004年建成第一座化工厂时,村民们担心近在咫尺的化工厂会危及生活,“每天都有村民到开发区管委会抗议,要求化工厂搬离”。
“抗议不但没有结果,到2009年初,开发区内的化工企业反而增加到了7家。”张长青说。
在村民看来,化工企业就是身旁的“定时炸弹”,不时有爆炸、起火的消息传到村里。
2009年3月的一天,晚8时左右,常彩兰听到屋外有消防车的声音,她向南边望去,天通红。第二天,邻居告诉她,新亚强生化公司失火了,起火原因是一名工人穿着含化纤成分的衣服,产生静电,引燃了化学品。
当时,由于害怕化学品泄漏随风刮到村里,孤榆树屯的村民还担忧了老一阵子。事后,新亚强被责令停产整改。
同年9月,张长青记得,一家化工企业突然发生了爆炸,虽然冲击并未波及厂外人士,但张长青听说企业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害,爆炸事件更加重了村民们的忧虑。
除此之外,根据村民描述,多年来可罗列的事件包括:一早一晚不敢开窗,化工厂飘来的气味特别大;每到夏季,飘来的气体把长成1人来高的玉米都熏黄枯死;到河边喝过水的牛都死了……
村中稻田的水来自于泵站,此前泵站位于开发区污水处理厂的南面,地势较高。到2009年初,泵站被挪到了地势较低的污水处理厂北面,结果用此水的水稻与往年相比发生了巨大变化——长成碗口粗的水稻,却不结穗,颗粒无收。
2009年,孤榆树屯安装了自来水管道。据谭春平说,更换自来水管道,是因为地下水快不能喝了。在安装自来水管前,村里人饮用的都是地下水,“前两年,从井中打来的水浮着一层白沫,需要沉淀后才能喝,到2009年最为严重,泡沫达到了十几公分厚”。
为此,村民们曾到开发区、县、市、省、国家等各级政府部门反映情况,质问为何要把化工企业建到沿河的区域。
2008年12月,4个村民代表到国家环保总局(后升格为环保部)上访,环保总局立了案,并转到了吉林省环保部门。村民代表之一的张长青给省环保部门打电话,对方说,过两天就去检查。
“结果在来的前一天,化工厂都停产了,只有污水处理厂在工作。”张长青说,不久省环保部门让开发区内的化工厂限期整改,由县环保局出具书面文件,“但我们去找县环保局要书面文件,却一直没有答复”。
8月1日中午,谭春平回村清理东西。尚未被抢险队清理的村里到处都是泥,蓝桶随处散在泥中,有的还卡在了墙间,气味相当刺鼻。半小时后,谭春平嗓子哑了,还恶心、迷糊,他赶紧回到开发区中心小学,4楼救助站的大夫给了他一瓶维生素C,说“你这是化学品中毒,吃这个解毒”。
说话仍有些嘶哑的谭春平说,他这段时间“再也不敢回村了”。
对于沿江化工企业的布局沉疴,8月1日,副省长竺延风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要问规划部门”,便马不停蹄赶赴另一个灾区现场。
(文中村民、工人均为化名)
■专家观点
“化工桶事件”曝企业重大管理缺失
法治周末记者 李亮 实习生 王昕然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化工专家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化工企业不是必须建在近水的地方,因为它们并不是水电部门。这些化工企业近水是为了方便,即排污。
全国化工石化项目环境风险大排查行动,在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发生后启动,结果显示,7555个化工石化建设项目中,81%布设在江河水域、人口密集区等环境敏感区域。
吉林松花江污染事件,不仅揭开了吉林市化工产业规划短视的伤疤,也暴露出了整个中国重化工产业沿江布局的沉疴。
“永吉县这两家化工企业,是重点监督对象,绝不能疏忽。一定要考虑到居民用水、环境污染等各个方面的的问题。”这位化工专家说。
事实上,他认为,如果建在远离河道的地方,“化工企业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措施来弥补不便”。
该化工专家还强调,化工企业建在哪里需要规划部门的整体规划,与环保部门没有关系。
这位化工专家认为,这次事件不一定全是管理问题,但仍暴露出很大的管理缺失问题。他表示:“对化工企业必须要加强管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要狠抓。这是我们得到的经验教训。”
在山东大学法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侯艳芳看来,化工企业的选址非常重要。同时,她认为,永吉县两家化工企业的化工桶外流,这并不是一起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事件。
“企业的管理有问题。”侯艳芳说,这些化工物料桶应有专人看管,并且桶的放置也有相应的要求。
来源:法治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