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四川道孚县草地火灾明火已扑灭,武警官兵上山清理烟点 新华社 供图
她姆家的三个儿子还不懂得失去母亲的悲伤
在这贫困的山村里
杨正学说他夜里3点赶回营地,看到的是15口棺木。那是当地民政局连夜从附近的村子里找来的,很多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为自己准备的,听说官兵遇难,有的就开着拖拉机送了过来,不要一分钱。我们获得的一份道孚县通报显示,也是在当天夜里,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州里,各级批示和领导陆续到达,通知遇难人员家属、荣誉追认上报工作等同时展开。
陆续赶到道孚的还有各级新闻媒体。“我们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这么快就都知道了。”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牺牲的15名官兵很快被追认为烈士,家属接到当地武装部的通知,从山东、河北、重庆、广东等各地开始赶往甘孜州州府康定县。15位烈士中,有3名军官、6名士官和6个新兵,年龄最大的是少校李列,38岁,年龄最小的李长银来自重庆农村,刚刚18岁。
12月6日下午,15名烈士的灵柩被送往康定,在体育场接受民众吊唁一天后进行了火化。我们9日到达康定的时候,在县城情歌广场举行的追悼会刚结束,亲属带着烈士的骨灰随后离开,路上还撒着黄色的纸钱。赶往道孚的独立营驻地,一进大门就看到该营荣获2008年成都军区集体一等功的照片,合影者大部分还是青涩稚嫩的小伙子。
与此同时展开的是另一条战线——抢救伤员,也因关注而高效运转起来。当时,有3名士兵和1名群众被从火海里救了出来,其中两位伤情严重。成都军区总医院烧伤科的老主任刘德贵12月5日下午接到任务的时候,还在广汉老家为自己兄弟奔丧。他马上赶到成都市郊的凤凰山机场,准备乘坐直升机去道孚,但是当天大雾,一直无法起飞,只好乘车前往康定,道孚的伤员也同时起程,在康定会合。
一路上不断电话联系,刘德贵叮嘱前方护送伤员的医生一定要注意保持伤员呼吸道畅通,“把下巴和肩膀垫起来,注意输液补充”。他告诉我们,烧伤一般会造成病人脏器衰竭,48小时内都属于抗休克期,长途转运是大忌,但是,道孚县医院根本没有能力收治这样的病人,只好冒险转运。
刘德贵一行人深夜1点多到达康定的州医院,伤员2点多到达。“几乎没有尿,少量一点也是血尿,呼吸很急促。”刘德贵说,他看到第一个重伤员的时候,病情已经非常危急,他赶紧与其他十几位专家一起为其做了气管切开手术,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才算稳定住了生命体征。但是,即便是州医院,医疗条件也很有限,烧伤病人的危险期有时候长达一个多月,随时可能出现险情。为了更好地救治,7日,军方派出的直升机把他们转运到了成都。
与这些被广泛关注的烈士和伤员不同,遇难的5名群众,他们的名字却几乎没有出现。12月10日下午,我们来到着火的山顶时,村民家中空空荡荡,原来他们运送死者去西藏泽当的桑耶寺举行天葬去了。在这次山火中,住在山顶的5户人家就有3人遇难,而且都是各家的顶梁柱。
22岁的尼玛是多吉的大哥,他们的父亲地巴在此次灭火中不幸遇难。去年母亲也因病去世,现在家里只有3男3女,6兄妹相依为命,最小的妹妹才8岁。因为曾经出家做过一年和尚,尼玛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说些简单汉语的人,他告诉我们,本来出家就是为了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但现在自己必须要挑起一家的重担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戚,帮着尼玛写了一份家庭情况的呈诉,他们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够把这6个孤儿转为城镇居民户口,“使我们有条生活的出路”。
另外一位去世的藏族妇女叫亚洛,女儿出家当了尼姑,丈夫也去山里念经了,家里大门紧闭。藏族村民告诉我们,按照藏传佛教的礼俗,家人去世后要在家里燃起至少100盏酥油灯,请来喇嘛诵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以求逝者能够顺利转世。两层的藏族民居是木质结构,二楼的厅堂里整齐摆放着一列列酥油灯,低沉的诵经声环绕着,亲戚们赶来陪伴,表面看上去并没有太多悲伤。女儿遇难的老支书洛绒倾批向我们解释说,他们的内心也是悲伤的,但仍相信平静的超度才是送别逝者的最好方式。
道孚县93%的人口是藏族同胞,子龙村也不例外。其他4户遇难人家都选择了到桑耶寺去天葬,单程就要颠簸整整一天,只有卓玛例外,选择了比较罕见的火化。洛绒倾批告诉我们,作为一个老党员,他不想再给政府添麻烦,“更何况,女儿很爱美,已经被山火烧成那个模样,相信烧尽才符合她的心愿”。洛绒倾批拿出一张卓玛的照片给我们看,她脸庞清秀,眼睛明亮,穿一身尼姑的服装。洛绒倾批对我们解释说,儿子们成家后,大女儿卓玛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耽误了婚事,29岁了还没有出嫁,加之她热心善良,这两年索性就有了出家为尼的想法。我们第二次去他家的时候,一家30多口人刚刚从40多公里外的水葬台赶回,他们把卓玛的骨灰撒向了大山中间的江水里。洛绒倾批说:“水葬也是很隆重的安葬方式,希望这样能够弥补她一些。”
这几天陆续有政府部门的人前来慰问,记者倒是不多。每逢有陌生人来访,全家都会热情围拢过来,男人们推举出一位能够说汉语的人,除了诉说家世之外就是不断表示着感激,妇女们则默默守候在一旁,倒满酥油茶,端上青稞饼,她们几乎都不会说汉语,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除了偶尔感叹当初救火时没有统一指挥外,洛绒倾批表情平静,眼里却一直噙着一层泪水。他说女儿卓玛是个高尚的人,紧接着又操心起我们前来采访的差旅费来,对我们说:“你们也是高尚的人。”他虔诚的表情真让人感到无地自容。
一个遥远而贫瘠的地方
从山脚到山顶,那段尘土飞扬的盘山路至少要七八公里,旁边就是悬崖,司机说一到下雨天就泥泞得不能走车了。仅仅为了山顶的5户人家,为什么要修这么一条看起来耗资巨大的路呢?他们为什么不能搬到山下居住?我们把这个困惑说给住在山顶的西热倾批时,他很快给出了答案:“祖辈生活在山顶,房子是全家积蓄,更何况庄稼地也在山上,种地能填饱肚子,除此基本再无其他收入来源,山下没有地啊。”后来,我们在老支书洛绒倾批那里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原来这条路并没有耗费巨资,是村里百姓花费三四个月的时间自己开出来的,总共只争取了县里1万多块钱的支持。
遥远、贫瘠,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道孚,一个如果不是因为灾难而极少为人所知的地方。此次采访,路途之遥远超乎想象。虽然甘孜州府康定前年修了机场,但每到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就停航了。从成都到道孚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先走6小时的车程到康定,康定汽车站有发往甘孜州另外17个县的车,每天只有一班,早晨6点出发,距离道孚虽然只有220公里,但崎岖的山路却要耗费8小时。如果到更远的那个与青海玉树相邻的石渠县,则至少要走3天。另外一条线路,是从成都出发经丹巴、八美到道孚,所需时间也至少是整整一天。我们的回程选择了这条线路,但路上遇到山体塌方,一堵就是8小时,司机说这已是家常便饭。
甘孜州面积15.3万平方公里,大小与整个山东省相当,不足5万人口的道孚县,面积则要大过一般内陆地区的地级市,防火压力非常之大。县林业局防火办副主任郭涛告诉我们,林业局226名职工管辖着超过11.9万公顷森林,其中一半还是离退休人员;而曾经辉煌的森工局,管护面积多达36万公顷,职工290人,防火办的正式编制只有3人,另外101人的扑火队员分散在18个护林点上,每逢火灾时都要用仅有的一辆东风车去拉人。森工局局长龙波向我们介绍说,在1998年由伐木为主转为造林为主之后,单位收入日益减少,现在每年国家拨款的400多万元连工资都不够发,只好发动职工自己承担一些造林、棚改工程节省资金作为补充,今年刚刚挤出30多万元添置了一辆依维柯客车,拉人扑火时能够暖和一些。“旅游资源虽然丰富,但这里没有铁路、高速公路,甚至进了山连公路都没有,不具备开发的基本条件。”
这还不包括像这次着火的高山草原。按照划分,草原防火由农牧局负责,道孚县草原面积多达625万亩,但是,农牧局下属的草原防火办却是一个没有经费、没有编制的空壳机构。因此,每逢山火来临,不管是森林火还是草原火,林业部门和农牧部门都会不分你我一起扑救。2008年,道孚县实现地方财政收入2110万元,县财政累计负债高达8446.7万元,农牧民人均年纯收入仅为1773元。以这样的财力,显然难以支撑沉重的防火任务。
简陋的医疗条件在灾难中表现更为直观。道孚县医院住院部是一座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二层老砖楼,救治能力可想而知,尼玛的妈妈去年生病去世,到现在尼玛也不知道妈妈得的是什么病。即便是在更高一级的康定,甘孜州医院虽然在前年新建了一栋11层高的大楼,但并没有专门的烧伤科,成都军区总医院烧伤科的护士长范毅也是当天赶来抢救伤员的主力,她感慨说这里甚至连ICU(重症监护室)都没有收治过这样大面积的烧伤病人,护士们对她发出的指令不知所措,只好亲自上阵。
四川汶川、青海玉树、甘肃舟曲……因灾难而被发现,似乎成了这些地方无奈的命运转折。山火过后,农业部拨付给道孚县农牧局防火办369万元,用于购置防火防备和培训、宣传等。但是,对于教育资源严重匮乏的道孚来说,防火宣传更是难上加难。除了宗教用火这一主要的野外火源,由于山高路远,藏族群众一般外出的时候都会背上干粮和酥油茶,饿了就随地在野外生火做饭。在子龙村,居住在山顶的5户人家,每家至少有五六个孩子,但上过小学的总共只有两个人。洛绒倾批告诉我们,以前村里还有个小学,但前些年县教育局规定离县城5公里之内的村子撤掉小学,想要上学的人只好去山下的一座孤儿院。道孚县没有高中,初中毕业读中专的人已是凤毛麟角,要想考大学,只好去康定或成都上高中。
媒体对悲情故事的关注,很快就会淡去,一切重归日常。虽然政府早在火灾当晚就成立了调查组,由当地森林公安负责调查起火原因,但直到一周过后,我们得到县里的答复还是正在调查中。只是,很偶然的,我们在最后一次到山顶采访的时候,在一户藏民家中得到了这个令人唏嘘的答案。
不幸遇难的她姆今年40岁,她丈夫是个29岁的听力残疾人,也在救火时烧伤了头发和大腿。她姆家中只有姊妹3个,没有兄弟,而且家族遗传的肺结核早早就夺去了父母的生命。丈夫是入赘过来的。12月5日那天上午,她姆带着自己的3个儿子,到半山腰上去整理自家的风马旗(经幡)。信仰虔诚的藏民,对自家的旗子备加呵护,如果风吹歪了要赶紧去扶正,这是他们向上苍祈求安康的信使。整理时,还要烧些青稞或糌粑作为仪式,山火就是调皮的儿子们玩耍时引燃的。她姆一直冲在救火的最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在她姆家时,这3个分别为4岁、5岁、6岁的小男孩只顾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亲戚告诉我们,孩子们对于这场夺去母亲生命的山火还没有概念,只有稍微懂点事儿的老大隐隐觉得是自己闯下了大祸,偶尔沉默下来。“他们还不懂得悲伤,只知道晚上哭着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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