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6日星期一

报告文学爱好者陷“非法经营罪”始末

报告文学爱好者陷“非法经营罪”始末
西装革履的谢朝平盘腿坐在逼仄的石窟中

  一个退休检察官,一名文学爱好者,一位前检察日报社下属媒体的记者,缘何成为“非法经营”的犯罪嫌疑人?

  《新世纪》周刊 记者 刘长

  谢朝平曾于某年春天在五台山拍摄一张照片:西装革履的他盘腿坐在逼仄的石窟中,表情肃穆。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妻子李琼特意翻出这张照片说,正预言了谢朝平今日的写照。

  半个月前的8月19日,谢朝平被陕西渭南警察从北京八宝山附近的出租屋内带走,涉嫌“非法经营”的《大迁徙》书稿及相关资料也一并被抄。其时,这位年过五旬的退休检察官,正穿着短裤在电脑前整理资料。

  这套月租1400元的老式一室一厅内,没有书架,一个一米见方的纸箱上层层叠叠摞着书和杂志,显眼处的书有《新闻采写编评》、美国人杰伊·瑞芬博瑞的《没有任何借口》,杂志包括《炎黄春秋》《报告文学》,以及谢朝平供职过的《方圆法治》。

  在他的亲友看来,这位报告文学爱好者选择为三门峡移民著史,乃是性格和爱好使然。由此深陷“非法经营罪”之灾,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文学爱好者

  谢朝平1955年生人,属羊,四川平昌县人。家中兄妹五人,他排行最小,按照李琼的说法,是“农村人,读书出来的”。上世纪70年代末期,谢朝平从平昌师范学校毕业,随即分配在县内教初中历史。不久,被上调到县文教局教研室当研究员,从此沉醉于文字工作:编教材、编试卷、编县志,等等。

  李琼1986年经人介绍与谢朝平相识,其时她为达州钢铁厂工人,谢仍然在县里文教局工作。1987年,二人结婚。婚后育有一子一女,现均在四川工作。

  1989年,谢朝平调任达县监察局,不久又调任达县检察院,任职于政研室,负责该院的外宣工作。在谢朝平主持下,检察院外宣工作风生水起,谢由此被达州市检察院看中,随即上调。

  婚后李琼发现,谢朝平的写作爱好已一发不可收拾。“他喜欢报告文学,”李琼说,谢不抽烟不喝酒,看书写作是惟一爱好。除了国内一大批法制类期刊,谢的投稿对象还包括《知音》等情感社会类刊物。丰厚的稿费曾是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原《方圆法治》编辑部副主任龙平川与谢朝平相识于上个世纪90年代。龙的手下有几十个定期供稿的作者,遍布全国各地,谢正是其中之一。“他算是最勤奋的作者了,基本一个月就能投来一两篇稿子,质量也很高。”

  曾在2002年至2003年间任《南方周末》调查、观察版编辑的万静波回忆,那时,他偶尔能收到达州市检察院工作人员谢朝平的投稿,“电邮还没普及,多是以书信的方式。”谢来稿的素材大多来自检察院起诉的案件,给《南方周末》起到过线索提供的作用,并未获得过直接刊发,“但老实说,他的文章是不错的。”

  作为“副业”,检察官谢朝平出产的作品主要是案件报道和人物通讯。前者往往是写达县当地的贪腐案件,典型者莫过于1995年发表于《检察风云》的“巴山作证,法不容渎——一个法院院长的沉沦”;后者则少一些,主要是检察系统人物的宣传稿件。

  2002年,谢朝平多年间见诸各报端的45篇贪腐案件稿,集合成《罪恶家族——检察官手记》一书,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任四川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韩忠信为之作序推荐。由于题材、内容引人入胜,该书出版后曾遭到盗印。

  50岁的“北漂”

  2005年,四川省公检法系统编制紧张,遂出台政策鼓励员工提前办理内退,内退期间工资待遇不变。年满50的谢朝平符合内退条件,正面临进退的抉择。

  他拨通了《方圆法治》老朋友龙平川的电话:“我这个年纪,退下来想找点事做,我能写也能编,能不能来你们这儿工作?”当年8月,谢朝平办理完内退手续。10月8日,谢朝平与妻子踏足北京。在龙平川的引荐下,顺利入职《方圆法治》成为一名普通记者,开始“北漂”之旅。

  抵京之初,单位出面租下一套二居室,谢两口子和另外一个同事各住一间。合住的同事多年后还记得,“他是检察官出身,经常一大堆材料,研究来研究去,写稿常写到夜里一两点,非常勤奋。”

  同事龙平川发现,在写作方面,谢朝平能写好5000字的大稿,但对200字的小消息犯难。单位领导感觉,谢的文字风格“不够时尚”。

  不过,勤奋与敬业是同事们公认的。入职后,谢拿到新闻出版总署发的记者证,并做过一些舆论监督报道。也曾因一些批评报道,遭遇很大压力。时至今日,网上仍能找到一篇名为“记者采访煤矿承包纠纷时遭煤老板死亡威胁”的文章,讲述的正是2009年6月谢朝平在山西采访的遭遇。

  据谢朝平在《方圆法治》的同事介绍,谢作为年过五旬的记者,不仅工作努力,文字水平也超过一般记者,给杂志贡献过多篇封面文章,其中写地方打黑的一篇报道曾在单位颇受好评。

  “他是一个有点木讷的人,但是一旦认准自己要做的事,很执著。”龙平川记得,生活中的谢朝平话不多,主要聊家里的孩子、过去在检察系统时的一些案件,偶尔谈下国际形势。

  “我们拖他一起吃饭,他不肯喝酒,吃完每次抢着埋单,把喝多了的人送回去,这样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叫他去吃饭了,他太客气。”龙平川说。

  妻子李琼眼中,谢朝平是个不太理会生活琐事的人,但是很善良,心很软。“看见电视里播汶川地震的镜头,他在那儿噼里啪啦掉眼泪。”

  在《方圆法治》工作两三年后,谢朝平转到同为《检察日报》旗下的正义网工作,直到今年从单位离职,预备回四川老家养老。

  为移民著史

  追溯起来,到《方圆法治》杂志后的两次采访,为日后谢朝平的牢狱之灾埋下了伏笔。前一次让他结识了老作家任彦芳。后一次,则让他首次接触到三门峡库区移民。

  2005年11月,早已离休的任彦芳因著书惹上官司。刚到岗的《方圆法治》记者谢朝平前来采访任,从此二人相识。任彦芳认为,写作重在反映民生疾苦,与谢朝平的理念颇合,两人来往日多。

  此后,当谢朝平写三门峡移民史的《大迁徙》一书成稿后,任帮助谢联系了自己北大的学弟、《火花》杂志社执行社长魏丕植。在魏的帮助下,《大迁徙》得以以《火花》增刊的形式出版。

  而书稿的写作,源自2006年5月中旬的一次采访。当年,谢朝平受编辑部指派,前去渭南采访并写成“655次举报前后”一文,结果由于渭南方面的公关,稿件未能刊出。但此次渭南之行,谢朝平采访到了此前被媒体忽略的原渭南地区移民办主任程远,并从程远及当地友人处获得了近十公斤的材料,沉甸甸地背回北京。

  此后,谢朝平利用假期六去渭南。被采访过的移民至今记得,他采访时坐了移民的车,走之前一定要掏钱将油加满。有感于移民的贫困,他总是自己掏钱请移民们吃饭。

  妻子李琼曾在2007年春节陪谢朝平去过一次渭南。当时是正月初五,二人从四川达州过完年,即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到了渭南,转坐农用三轮车到移民家采访。

  “他曾经说,写完三门峡移民史这本书,他就可以回达州甚至回成都儿女身边养老了。这是他一生中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龙平川说,谢去过渭南后回来,每每跟他描述移民生活的惨痛,“我知道,他是被移民们感染了。”最后,龙看完谢的书稿,并为《大迁徙》一书写了序言。

  由于题材原因,谢朝平联系出版社时,屡屡碰壁。龙平川建议将书直接发网上算了,但是“他是死脑筋,硬是说不通,认为只有印出来的书才是真正的书,那样移民才能看到”。

  后来,任彦芳向他的北大学弟、《火花》杂志社的魏丕植推荐了《大迁徙》,此文遂以《火花》增刊的形式出版。出乎意料的是,今年6月27日,书到渭南即被查扣。谢朝平写下“渭南封杀《大迁徙》前后”一文,并向媒体求助。为以防不测,他将一些写作资料用邮件发给友人保存。

  今年8月间,陕西警察来《火花》杂志北京编辑部调查多次,其间,龙平川和谢朝平碰面,二人在马路上边走边聊。龙劝服似地给谢讲了个故事。

  龙说:从前有个和尚养了条狗,你知道狗叫什么名字吗?谢说不知道。龙说:那条狗叫“放下”。每天傍晚,和尚都要站在庙门口喊这条狗:“放下,回来!放下,回来!”

  谢朝平会意一笑,说:“我把这件事情做完,我就‘放下’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七名身着便装的警察说是查户口,进入谢家。55岁的谢朝平被拷上手铐,与《大迁徙》书稿一同被警方带走。

  (新世纪周刊)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