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封面文章:回望三峡移民
在今夏汛期初显防洪身手后,三峡工程今年的175米试验性蓄水已提前至9月10日启动。此前迈向175米这个坎,它已两度“功败垂成”。
远在长江口崇明岛的一位三峡移民说:“如果水不蓄上去,我出来有什么意义?”
近两年来,随着三峡工程基本完工,后续规划举棋待定,本刊持续予以报道。这一次,我们将目光投向了移民。
工程移民为非自愿性移民,他们不同于自我选择的人口迁移,集被动性、赔偿性、计划性、整体性等于一身。
三峡移民数量之巨更是前所未有,超过约三十个国家的全国人口,遂号称“世界级难题”。前国务院总理、首任三峡建委主任李鹏曾强调:“三峡工程成败的关键在于移民。”
三峡工程由几任高层领导人反复谋划,全国人大投票表决,国务院组织建设,各级政府层层包干。在集体本位的意识中,移民们“舍小家为大家”,在过去十几年搬迁过程中,其笑泪悲欢,举国为之倾情。
回看三峡移民,在一百多万的数字中,站立着的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立场各异、利益不同、素质参差、认识有别的公民。
对中国近代以来浩浩荡荡的社会转型,年前辞世的史学家唐德刚曾将其形容为穿越“历史的三峡”。而今,“自然三峡”已大改其面,“工程三峡”已初显身手,回眸并展望,它们亦是“历史三峡”的试金石。
当下,三峡移民搬迁任务已了,一面有加大扶持力度、兑现安稳致富承诺之议,一面有淡化移民身份、减其依赖思想之声。历史欠下的“包袱”,与现实待行的约定,哪一个更沉重?□(文/汤耀国)
走向平静的高阳镇
“一定要承认这个现实:不管他们怎么闹,老百姓是作了奉献的,是服从大局的”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汤耀国
重庆,云阳,山上的高阳新镇。迁建未尽的土木工程,崭新中略显杂乱。
这是2010年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仍飘浮着淡雾。种种警觉的眼神,穿过潮湿的空气,射到陌生人身上。
70岁的何克昌佝偻着背,一拐一拐,缓缓爬上三楼的出租屋,拉开破布拼成的窗帘,阳光打在他布满麻子和皱纹的脸上。“移民都搬完了。”他的言语中带些落寞。
何克昌曾是这块动荡之地的风云人物,外传为“移民领袖”。
高阳镇作为三峡库区第一农村移民大镇,曾是库区第一“火药桶”。忆及本世纪初集中搬迁之时,当地移民干部直叹“战战兢兢”、“忍辱负重”。
在这些干部看来,如今,国家交付的移民搬迁任务已全部完成,高阳也已基本安稳,但还有何克昌这样“少数不稳定的人”,令他们敏感的神经难以彻底放松。
让他们高兴的是,有些“转化”过来的人正在起示范作用。比如陈七三,当年同何克昌一样属“钉子户上访的带头人”,现在已成“移民致富带头人”。
“知道家里要淹了”
三峡成库前,高阳以殷实闻名。小江(又称澎溪河)南向注入长江,两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高阳有七个大平坝,良田沃土,远近少见。
何克昌18岁起就在小江上背纤。1963年,他获得小江航运公司的工人身份,但娶的妻子,生的儿女,都是农民,住在高阳镇高阳村。
上世纪80年代,他在船上看见两岸勘探“搞得轰轰烈烈”,90年代,又在宜昌见到三峡工程的工地,“知道家里要淹了”。
1992年,三峡工程确定上马,高阳镇近1.7万人面临搬迁。高阳镇明冲村的年轻村民陈七三形容当时的情况是“人心惶惶”。从2000年开始,高阳镇进入集中搬迁时期。随后三四年的高阳,陷入搬迁的漩涡之中。
云阳县移民局信访科科长宋国富记得,自己曾被移民围住,遭吐口水,“还不能生气,生气的话,他们就会抓住你工作方法上的把柄,把事弄大。”
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时,移民干部们都有说不尽的委屈:上有刚性的政治任务,下有移民的“不尽配合”,挨骂是家常便饭,挨打间或有之。一位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说:“我们的真实感受,外人无法真正理解。”
曾任云阳县县长、县委书记的重庆市移民局局长王显刚向本刊记者分析,高阳的不稳定,除原有农业条件较好而不愿搬迁的因素之外,也与当地小江电站的“先例”有关。小江电站由地方政府于上世纪70年代兴建,“开始补偿较低,移民每闹一次,补偿就提高一点。”
王显刚同时表示:三峡移民补偿偏低。
1994年7月,国务院三峡建委批准确定,三峡工程移民静态投资概算为400亿元;2007年7月,国务院三峡建委批准增加移民概算近80亿元(均为1993年5月价格)。目前的移民总数,据国务院三峡建委办公室介绍,已近130万人。
身处移民工作一线15年的宋国富如此描述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矛盾:“计划经济时期搞的库调(作为补偿依据的库区淹没损失调查),市场经济时期搞的补偿。”
三峡工程论证之时,持异议者担心国家财力难以负担。主建派则提出开发性移民、“前期补偿、后期扶持”的方针,称这具有前期投入较少的优势。
“为什么移民补偿低、跨度长达十几年,还能如期实施下去?”王显刚自问自答:“正是因为以县为基础的体制,政策是中央的,操作是基层的。”
三峡工程实行移民任务和资金双包干,国家任务层层分解到基层政府乃至具体单位、个人。
何克昌却怀疑基层的操作。2000年12月,何克昌等15人成立了未经注册登记的“高阳镇移民监视协会”,何任会长。
何克昌向本刊记者解释立会目的:“为了落实中央政策,怕地方官员趁火打劫。”他称,国家拨给移民平均每人3万元的搬迁费,被逐级克扣。
三峡移民资金计算复杂,对十年前的个案争议,当事双方各执一辞。宋国富说,不清白的人难免有,但直接侵占人头费的事“太傻”,“一个连长敢扣士兵的军饷吗?”
2007年,国家审计署发布《三峡库区移民资金审计结果》指出,三峡库区移民资金管理较为规范,使用情况总体较好。同时,审计发现一些违规违纪问题,主要是超规模使用。
何克昌对地方政府不满,亦有私情。其母库调时在世,搬迁前去世,“为什么有的人(指像何母这样的人)得了补偿,我没有得到?”他至今不能释然。
宋国富说,不排除有错补案例,但“怎么能用错的比对的呢?”
何克昌称,“移民监视协会”只监督地方政府,并不干涉他人搬迁。而有当时的目击者称:官方主持的动员会一散,何克昌等人的“反动员会”随之召开。
2001年3月至7月,何克昌等4位“移民监视协会”成员先后被刑拘、逮捕、起诉。
法庭审理认为:由于何克昌等人的行为,高阳镇移民工作一度无法进行。地方政府派出工作组宣传动员,才使移民工作恢复正常。
同年8月,云阳县人民法院判决何克昌犯“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处刑3年。另外3人以同样罪名处刑2年。
《法制日报》随后的报道称,此案为“三峡库区首起扰乱移民工作秩序案件”。
“钉子户”
生活在深山处的坝上,人们出去见过世面的不多,当船员的何克昌算一个,上过高中的陈七三也算一个。
三峡工程上马的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发表。高中毕业的陈七三次年去深圳打工,在火电厂开推土机,“三千块一个月,比我们县委书记的工资都高。”
1997年,陈七三回乡跑运输。此时搬迁之声渐紧,尤其是1999年国家加大外迁后,“时间紧、任务重,心理接受都来不及”,他向本刊记者回忆。
三峡工程农村移民前期以就地后靠安置为主。但不出几年,库区人多地少、生态承载能力不足的矛盾凸显。据重庆市移民局调查,重庆库区后靠农业安置的15.57万人中,七成移民人均耕地不足0.8亩。且后靠的坡地质量远逊于淹没前的河滩地。巫山县培石乡一位后靠移民在安置地上种小麦,撒下10斤种子,来年收成只有14斤。
“三峡环境容量确实是紧张的,比较好的办法是移出一部分人。”原水电部部长、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组长钱正英在1999年的一次会议上表示。
是年,国务院总理、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主任朱基主持调整政策,加大外迁力度。12.5万人的三峡农村移民外迁计划随后出台。
尽管2001年修改的《长江三峡水利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仍为多种安置渠道保留了空间,但据库区移民干部介绍,为完成外迁计划,一些其他安置方式被暂停了。
当时的陈七三不解:“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走这条路,就像吃饭,光吃肉,也会有人不爱吃。”他还比较,重庆市内的江津区等迁入地,虽然比高阳的经济条件要好点,但“南溪镇移民可以迁到上海”。
移民官员王显刚说,外迁去向不平衡,也是他的“很多苦衷”之一。
云阳县数位参与当年动员工作的干部对本刊记者回忆,对外迁任务最重的高阳镇,县里70多个单位去对口动员,其他工作皆为之让道。
1999年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三峡工程库区移民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指出,“在充分动员和移民自愿的基础上,将外迁计划落实到户。”
“清库时间一到,如果还不愿搬,只得依法强制执行。”一位移民干部说,云阳县和高阳镇的移民任务年年都按计划完成,“必须完成,完不成要掉帽子”。
据当地移民干部介绍,高阳镇强制搬迁、销号但未经当事人签字之数,在2002年二期移民清库时有80多户、300多人。历经数年,到今年7月仍剩14户、44人尚未签字。
陈七三是当时被强制搬迁者之一。他说,自己“多读了几年书,见识广一点,钻研移民政策的时间比县委书记还多”,其他移民便常来找他探讨,“不知不觉成了钉子户上访的带头人”。
虽然不住同一村,在何克昌入狱之前,陈七三也曾和他一起讨论移民话题,但没有加入“移民监视协会”。“协会成立没经批准,有些问题。有没有作用,我也怀疑。”陈七三说。
后来两人来往越来越少,陈七三觉得彼此“方向似乎不同,他们针对地方政府”,而他“不攻击政府、领导”,只要求继续多渠道安置。
陈七三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领队赴京上访是2002年7月30日,在京找了国务院三峡办、国家信访局,获得的答复是:按地方政府的做法办。
“回来后还想不通”,陈七三说,2003年春天“非典”爆发时期,他和20多人再度赴京上访,这一次还找上了中纪委,他作为代表之一被接待。
在中纪委大门等候时,有附近的居民问陈七三等人:“三峡移民不是搞得很好吗?还有上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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